服刑4年零8个月后,首都机场爆炸案当事人冀中星经过减刑提前出狱。这个37岁的山东农民已经瘫痪了13年,在他最美好的青春里充斥着贫穷、疾病与暴力,尽管他对命运一次次抗争,有时甚至不惜以最原始粗暴的方式,但最终,自己总是那个受害者,陷入一层又一层的悲剧之中。
出狱后,瘫痪在床的冀中星吃喝拉撒全靠父亲一人照顾(摄影:于楚众)
爆炸犯出狱
冀中星是在今年3月21日出狱的,家里人事先都不知道。服刑的监狱派车将他送到山东省鄄城县富春乡,通知家里来接,但家人一时找不到车辆。在乡*府短暂停留后,监狱方索性把他送回了老家冀庄村。村子离乡里不远,十来分钟车程就到了,车辆拐进胡同后,停在他家那栋老屋院门口。
4年零8个月过去了,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子,他有些茫然。冀中星躺在床上,任人搬动。上一次离家赴京,他还能自己用手划着轮椅。如今,他左手已成断臂,轮椅也坐不了了。
狱中几年,他的活动空间只有病房与厕所,长期缺乏活动让他的身体垮了,免疫力大不如前,很容易感冒发烧,吃了药也难见好,“在狱中一年多天,多天都挂着吊水”。尿道也经常感染,但他没有知觉,等他察觉到,尿液已经像果冻一样,臭得刺鼻。小便不畅时,他要用手使劲揉压小腹,常常憋得满脸通红,父亲冀太荣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着急。冀中星的消化道也因为长期卧床受到损害,大便总是干结,全靠冀太荣用手一点点抠。
冀中星的两条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,瘦成了皮包骨,直挺挺的,用力掰都弯不了,两只脚也拱成一个弓形。瘫痪在家那几年,父亲经常给他按摩、活动腿脚,他的下半身虽然没有知觉,但看起来和正常人差不多,能坐着轮椅出去走走。但现在,他永远被禁锢在床上,胸以下的身体像一件外来物依附在他身上,身下的褥疮一个接一个,只是他感觉不到痛。
出狱后,家里条件反而不如监狱。在狱中,为了防止大小便弄脏床铺,冀中星还穿得上尿不湿,大小便也有专门的导尿袋,但是在家里他们买不起,尿袋只能用普通的塑料代替。父子俩现在靠每月元不到的低保金和好心人的接济度日。
谈到儿子,冀太荣眼神总是耷拉着,透出一股难言的悲戚。他今年67岁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。去年,冀太荣在家突发心梗,医院才捡回一命。诊治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严重,医院做心脏支架手术。他没有去,在医院待了几天就回了家,手术费要十几万元,这对他家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。
出狱后第二天,医院检查身体,他给父亲买了治心梗的药。“15块钱一盒,还嫌贵,不让我买。”冀中星责怪父亲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,连最便宜的药都舍不得吃。“乡里的医生说还有一个更好的药,比较贵。”他们买不起。
患病后,冀太荣身体每况愈下。以前,儿子要坐轮椅出去,冀太荣一个人就能从床上把他抱下来,现在他体重轻了几十斤,反而抱不动了。而且只要一劳累,冀太荣的头就昏胀难忍,每天靠吃药才能缓解。冀太荣现在最担心的是,哪天他不在了,谁来照顾床上的儿子。
冀庄村地少人多,年轻人外出打工,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(摄影:于楚众)
恶性循环的“暴力”
冀中星的噩梦从5年就开始了,那时他才24岁,遭遇了人生中最为残酷的暴力事件。身为那起暴力的受害者,他在8年之后又亲手制造了另一起破坏性更大的暴力事件,他因此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农村青年一夜之间变成了家喻户晓的“名人”,只不过,和8年前一样,最大的受害者还是他。
第一起暴力事件发生在东莞。5年6月28日晚上9点半左右,冀中星像往常一样骑上摩托车出了门,这个点正是工人换夜班的时间,东莞市厚街镇大大小小的工厂里,工人们最喜欢的出行工具叫摩的。这些摩的大多是无证经营,在执法者眼中属于“黑摩的”,是要惩治的对象,但在公共交通难以满足的地带里,它们又是收入不高的工人们最实惠的选择。
24岁的冀中星也是其中一名摩的司机,才做了两三个月。之前,他在一个五金厂里干了七八个月,厂子效益不错,他还想着再干几年,在车间里提个班长。但后来厂里组织体检,查出他有乙肝,把他辞退了。再去找工作时,因身患乙肝,很多厂都不好进了。
他也曾找到过合适的工作,那是一家很豪华的饭店。冀中星去应聘,身材高大、相貌周正的他轻易通过了考核。“招工的人一听说我是菏泽的,很亲切,让我来回走了一下,看我腿脚有没有毛病,说‘行,你明天就过来吧!’”但冀中星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去,他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,而且明白,“这是饭店,跟别的地方不一样”。这个农村小伙有着非常质朴的善良之心,没想到,这一选择却导致了一场改变他人生的灾难。
找工作失败后,他买了辆摩托车,做起摩的生意。“收入比厂子里还强,而且也自由,不跟人发生来往。”冀中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门不错的营生,很知足。
那晚出车以后,他很快拉到了几位客人。将近凌晨时分,他在一家酒店门口接到一位乘客,骑了五六分钟,后边有警车拉着警笛追来,冀中星没有理会,继续往前开,到厚街镇新塘村治安队门口时,他和乘客都从摩托车上重重地摔下来。他向本刊回忆,治安队员直接从路边蹿出来,什么话没说,一钢管横打到他嘴唇上,他倒在地上后,七八个治安队员围上来又是一阵殴打。
人事不医院,第二天中午才从剧痛中醒来,他看到了头缠绷带的那名乘客,才知道他叫龚涛,是云南人。冀中星的嘴唇肿得很大,掉了四颗门牙,上嘴唇塌了,是被缝上去的,头上身上有多处骨折,更严重的是,下半身已经没了知觉,医生诊断为腰椎体骨折导致下体瘫痪。
由于没钱交手术费,医院一直没给他做手术。等他联系上家里人,大哥冀中吉带着借来的两万多块赶到东莞,才把手术费交上。在医院,他们从来没见过当地村委会和*府部门的人。每天千八百的医药费很快把借来的钱耗光殆尽,待了16天后,他只能跟着大哥回了家。
这次暴力事件摧毁了他年轻的人生,也为8年之后,他的“以暴制暴”埋下了种子。年7月20日,他坐着轮椅从老家鄄城到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,在3号航站楼引爆了手中的爆炸物。这一幕被机场的监控视频完整记录下来:坐在轮椅上的冀中星手持爆炸物,一名穿制服的安保人员正试图上前,他一边叫嚷着,一边把爆炸物从右手换到左手,爆炸在那一刻发生了,一声巨响,浓烟包围了他,时间定格在下午6时24分。
冀中星被炸成重伤,左耳耳膜穿孔,左臂前端被炸断,医院进行了截肢手术,那位上前制止的安保人员则受到轻微伤。法院以爆炸罪判处冀中星有期徒刑6年,并驳回了他的上诉。冀中星被收押至山东邹城监狱,后来家人监外执行的申请亦未被批准。
与他在法庭上陈述的一样,冀中星告诉本刊,他无意引爆手中的爆炸物。“就想拿个东西去,他们把我逮住了,就会问我怎么回事,我把事情一说,他们再跟领导汇报一下,能给我解决这个问题。”而之所以选择首都机场,是因为这里人多,能引起重视。
然而,爆炸还是发生了。围观人群拍摄的现场视频在网上疯传,首都机场这一安保重地被炸的消息令公众惊骇不已,调查迅速展开,冀中星的名字随即登上各大媒体头条。人们好奇的是,从24岁到32岁,冀中星人生的这8年中到底经历了什么,才迫使他带着炸药踏上了去机场的路?
冀中星在首都机场的爆炸事件中失去了左手,狱中的几年他的腿部肌肉萎缩,后来已无法坐立(摄影:于楚众)
贫困、维权与绝望
从东莞回村后,冀中星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。亲朋好友来看他时,一提到“瘫痪”“残疾”的字眼,他就不由自主地烦躁,但强忍着不敢表露,等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默默掉泪。但在家的这8年里,冀中星一直没有放弃,诉讼、上访、求助媒体和网络,他试过了所有的方法,全都挫败而归。
在东莞时,冀中吉也曾去找当地有关部门理论,但被推来推去,没要到个说法。他们在当地找了代理律师,要求厚街警方以故意伤害罪进行刑事立案,遭到拒绝。厚街警方认为,冀中星是在拒绝被查车的情况下,骑车不慎摔倒受伤,且没有证据能证明治安队员殴打了冀中星,只能以交通肇事立案。
7年1月31日,冀中星委托律师向东莞市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,要求厚街镇新塘村委会赔偿其人身损害赔偿金33万余元。同年7月,法院认为证据不足,驳回冀中星的诉讼请求。冀中星不服一审判决,提起上诉。8年,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,驳回上诉、维持原判。
冀中星的代理律师后来回忆称:“这场诉讼,证据明显对冀中星有利,事件的唯一证人龚涛还特地出庭作证。医院医疗记录医院时遍体鳞伤,这明显不可能是简单摔一下就能摔出来的。”但法院没有采信龚涛的证言,理由是其证言在是否认识冀中星这一事实上,存在前后矛盾。
通过司法诉讼逆转基本无望,冀中星又开始通过上访维权。他曾两次孤身一人到北京上访,因为“北京是首都,*府部门多,去别的地方不管用”。第一次是在8年奥运会期间,他用双手划着轮椅,坐出租车到县城,再坐八九个小时的汽车到了北京。在路上,两只手划累了,还有好心人上来帮他推。但在轮椅上坐的时间长了,不仅腰酸背疼,大脑还会缺氧。为了躺下来歇一会,冀中星去了救济站。在那里,他遇到了不少上访的人,有人听了他的遭遇,看他的材料写得不清楚还帮他重写了一份。救济站不允许长待,过了两天,他又划着轮椅去了救助站,但工作人员不许他再出来了。
后来乡里派人去接回了他。回来后,乡里派人在家蹲守了一个多月,怕他再去北京,还把轮椅给收走了。“(轮椅)推到胡同里面,交给大队的,他们也不要,忌讳这个,推个这东西放在家里算怎么回事,后来就直接推到乡里面去了。”冀太荣对那一幕记忆犹新。没有轮椅,想出去散散心都没地方坐,冀太荣去乡里要了好几回,奥运会结束后,才拿了回来。在北京的那几天,冀中星记不清具体去了哪些部门,只是材料都没交上去。几年之后,冀中星又去了一次,同样是无功而返。
9年,冀中星从村里一个家电维修处买到了一台旧电脑,学会了打字上网,开始借助网络维权。他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发到网上,但阅读量常常只有个位数。后来有媒体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