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成都玩了一圈,大摇大摆逛过春熙路,从落地透明橱窗里艳羡人间繁华。在宽窄巷肠子一样幽曲的街道流连,黄昏的灯盏下,细长的雨丝和青石板路一样闪亮而迷离。徘徊在玉林路神态倦慵的小酒馆,看夜色如浪子,泛起微微惆怅。最后一站去了杜甫草堂。
从草堂出来时,成都难得一见的大太阳正悲悯的俯视万物,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在眼前立体起来,它似乎不仅是上帝心绪悠闲时的从容之作,绵长岁月里匍匐尘世,呼吸匀称,它软绵绵的生活肌理里,深藏着某种坚硬而澎湃的东西,就像草堂大门口那尊铜黑的杜甫雕像,当你触摸到它时,会从心里升腾起敬意和振奋。
抬头,深呼吸,成都的天空一碧万里,阳光似金瓶乍碎,耀眼而犀利。一千多年前,大唐的天空应该也是这样的吧。
我写的大唐,是杜甫的大唐。
是历史天空曾经光芒万丈而后又逐渐散为流霓隐入黑暗的那一段。
生逢盛世,盛极而衰,对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命运来说,都是不幸的,但对于一个诗人,却是幸运的。
盛唐天空的双子星座,李白和杜甫,也只有在大唐,在极昼和极夜的温差中,才能孕育出这样气质峭拔的诗人。但他们分走在大唐的两侧,如果大唐是一座巍峨崛起的山峰的话。李白走在朝阳面,所以他仰头向天,气宇轩昂,那些绣口一吐的诗句仿佛都是从天上来的,世人根本接不住,只能无限仰望,无限崇拜。而杜甫走在背阴面,他脚踏黄土,面向大地,那些诗句全是从黄土征尘里爬滚出来的,灰头土脸,沾泥和血,却句句摧人心肝。
李白和杜甫一生都在写诗,一个在天上御风而行,一个在地上举步维艰,一个编织华美出尘的霓裳羽衣,一个寻索爬满虱子的疮痍内里。
李白大杜甫11岁,但人们称杜甫为老杜,仿佛李白从来不曾老去,而杜甫从来不曾年轻过一样。
其实,在最初的最初,是这样的。
公元年,杜甫出生。
这一年,唐睿宗李旦禅位于其之李隆基,史称唐玄宗。和唐玄宗相伴而来的,是他励精图治开创的极盛之世——开元盛世。
开元盛世到底有多繁华,相传唐朝有一个宰相非常贪婪,在那个物品极大丰富的年代,这个宰相贪无可贪,最后竟然贪污了波斯人进贡的八百担胡椒。
开元年间吏治清明,百姓富足,唐玄宗任用的姚崇,宋璟,张九龄,张说等贤相,都是名垂千古的肱股之臣,这个贪婪的宰相也许是人们杜撰出来,为大唐盛世做注脚的一个小角色而已。
但确实的是,各种奇珍异宝纷纷跨越大海,翻过大山而来。龟兹的舞女最是美丽,在酒肆极受欢迎;于阗的绘画赫赫有名,出产的白玉举世无双;高唱的乐手声名远扬,常往达官贵人处演奏;大宛的良马流着传说中的血汗,千金难买一匹;粟特人最擅长经商,主宰着西市的贸易;莎车艺人表演吞火杂技的地方,总是聚集着一大群人舍不得走……
一车车的丝绸、茶砖与瓷器,在大唐边军的护送下,从中原运往西域,然后被说着汉话穿着唐裳的各族商人,贩卖到全世界的每个角落。连接天南地北万里之遥的丝绸这路上,驼铃声声,黄沙滚滚,逶迤成大漠最奇瑰的风景。
《唐新语》中说,长安城里,胡人戴着汉人的帽子,汉人穿着胡人的衣衫,谁是胡谁是汉,连官府也无法分辨。大唐海纳百川,并不厚此薄彼。
《唐六典》记载,开元年间与唐通使的国家多达个。日本遣唐使到达长安15次,东罗马帝国先后7次遣使至长安,阿拉伯帝国曾36次派使节,西域各国入居长安者近万家。
杜甫也在他的《忆昔二首》诗里这样写道:忆昔开元全盛日,小邑犹藏万家室。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仓廪俱丰实。
政治强势,经济繁茂,文化混血,终于把盛唐气象以一种专属的凝炼方式推向了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高度,这就是唐诗。
李白是大唐的诗仙,他的诗句也是带着仙气的,动辄“欲上青天揽明月”、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李白简直是盛唐的代言人,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”,他连发个愁都是夸张的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”,他连励志都如此带有煽动性,这是盛世给予的底气。
王维和孟浩然的田园诗,是有一种安适的情味。“屋上村鸠鸣,村边杏花白”、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,诗句恬淡,却自带一种笃定和自足的气场,它是繁华的衍生物,以丰足安乐的田园气息,和长安的万丈红尘遥遥相对。
高适、王昌龄、卢纶等的边塞诗,则风云漫卷,气度开阖,大国气象隐然。“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。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。”雪夜,偷袭,金戈铁马,追逃,原本肃穆沉重的一首诗,却以一片轻盈的雪花收尾。大雪落在寒光凛凛的长弓和大刀上,就像落在广袤辽阔的大唐国土上一样轻闲自在。落在哪里,都在我掌中,单于也不过一片即将溶入手心的雪花而已,这是泱泱大国奔腾的自信。
“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。”王湾的诗形象地描绘了那个时代千帆竞发,百舸争流的壮观图景。
“千里黄云白日曛,北风吹雁雪纷纷。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。”即使是送别诗,高适也写的不哀不伤,满满真男儿的胸襟和豪情。
曾读过一首《阙题》诗:道由白云尽,春与青溪长。时有落花至,远随流水香。闲门向山路,深柳读书堂。幽映每白日,清辉照衣裳。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刘眘虚写的,细细品读,那种庸常日子的绵长和悠远,静定与安稳,就像缎面上不经意点缀的小花,只看其色泽和纹理,已能触摸到背后那个锦绣万般的时代。
唐诗已春花绚烂,杜甫尚寂寂无名。
除了七岁开口做诗咏凤凰,初露才华端倪之外,杜甫的少年时代是健壮而活泼的,正如他在诗中这样回忆:忆年十五心尚弦,健如黄犊走复来。庭前八月梨枣熟,一日上树能千回。
十九岁,杜甫辞别家乡和父母,开始历时四年的漫游吴越,彼时,他已是一个裘马轻狂,对世界充满幻想的热血青年。值得庆幸的是,也只有开元盛世这样的时代,才让出身下层官吏家庭的杜甫,充实而愉快地度过他人生最美好的青春。
二十三岁,杜甫第一次应试落第。但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带给他的乐观,让他丝毫没有沮丧,他继续开始他的漫游之旅,远游齐越,历时五年,中途不但结识了李白,还和李白、高适一起同游齐宋。
一颗澎湃的心,一个斑斓多彩的世界,一群天风海浪般才华张扬的年轻人,碰撞出来的绝不仅仅是青春的明亮和忧伤,还有那些迷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诗句。杜甫写《望岳》:岱宗夫如何,齐鲁青未了。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。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他简直不只是在望岳,而是用诗句在征服泰山,那时,天下已在他心中。
杜甫笔下的马:“所向无空阔,真堪托死生”。杜甫笔下的鹰:“何当击凡鸟,毛血洒平芜”。那种气魄和无所畏惧,简直瞬间荡平心胸。此刻,我只想用大卫的诗来表达内心感慨:
我得用多少颗钻石,
才能拼出青春这个词?
在离天最近的地方,
把双臂最大限度地展开,
像鹰展开它的双翅,
像天空展开它的雷霆……
年轻真好,即使被人称为老杜,他年轻的诗句也是长着翅膀,驭着风暴和雷霆的。
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。”
“快意八九年,西归到咸阳。”
旅行,读书,写诗,结交名流,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一忽而过了。
杜甫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时,宰相李林甫已经成功排除异己,独揽朝政。为了排挤有才能的人进入朝廷做官,时任主考官的李林甫竟然向皇上谎称“野无遗贤”,一个考生也没有录取。杜甫又一次被无情地关在科场门外。
彼时,已是天宝六载。
从开元到天宝,单从年号上看,大唐已经收起锐气,开始躺在功劳薄上炫耀而自恋地孤芳自赏了。
千娇百媚的杨贵妃,已经日夜环侍玄宗身侧,她回眸一笑的光华,映衬着六宫粉黛毫无颜色的面容。
不久,长安水边冶荡的波光里,会照见杨贵妃三个同样美貌姐姐的衣香丽影,让世人直呼:生男不如生女好。
而在更远的蒲州小村,一个叫做杨国忠的远房表哥,正望着天花板日夜筹谋,欲快马加鞭赶往长安。
开元二十四年,大唐讨伐契丹,大败而归,损失惨重。宰相张九龄曾下令处死出征主将,玄宗皇帝一时心软,竟然留下了主将性命。那个侥幸活命,后来又手握重权,成为唐朝三藩节度使的胡人,叫安禄山。
大唐的一轮红日,正隐隐西渐。
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,无声吞没着曾经光焰万丈的晴空。
而杜甫,终将在越陷越深的黑暗里,挣扎,煎熬,蝉蜕,和着泥污和眼泪,“玉成”为一代诗圣。
在今天的成都草堂,有一尊杜甫铜质雕像,黎黑,清削,瘦的让人惊心。
人们的印象中,杜甫似乎就是一个干瘦老头,却没想到,可以瘦得这般凛冽。
无肉使人瘦,相思使人瘦,抑或清醒使人瘦?除此之外,杜甫似乎还得加上清醒后的重重忧患。
由此我想,大约屈原也是瘦的,他在汨罗江畔披发行吟的样子单薄如影,形似鬼魅,让人心酸;范仲淹肯定也是瘦的,他忧完天下忧百姓,连喝下去的酒也要化成泪,还给乡愁,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胖的;鲁迅应该也是瘦的,他的文字如投枪匕首,他的人投影在文字里,犀利而冷峻。老子应该也是瘦的吧,要不怎会有仙风道骨,骑青牛飘然西行。
不过庄子应该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儿,他心宽体胖,每天和惠子耍耍贫,斗斗嘴,人生乐得逍遥自在。杨贵妃是个毫无心机的女人,除了爱吃荔枝累死了几匹马外,基本人畜无害,甚至有点天真,嫁与帝王依然傻傻地相信爱情,所以她也微胖,但她环肥燕瘦,胖的恰到好处,君王喜欢的不得了,从此贪睡不早朝,间接荒废了皇帝职业和大唐前程。安禄山也是著名的胖子,走路都要人扶,但他是口蜜腹剑的那种,心机深不可测,胖不过是他伪装的拟态。
杜甫开始瘦下来的时候,应该是在父亲杜闲去世之后吧。
那时,他第二次应试落弟,心情不畅。偏偏父亲又在那一年去世,他的经济来源也断了,从此这个世界不但需要他独自面对,还需要他向世界讨要生活。可杜甫并不在意,依然徘徊长安,反复递诗文呈献达官贵人,以期求得一官半职。
唐代取士,不仅看考试成绩,还要有人推荐。因此,考生们纷纷奔走公卿门下,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代表作,以期得到贵人青睐。王维20岁赴长安参加“高考”时,就拿着自己的“行卷”先投到唐玄宗的弟弟岐王门下,当他得玉真公主(玄宗胞妹)已经将状元的头衔给了另一个文人张九皋时,岐王就给王维出了一个主意,让他在玉真公主举行的宴会上,装扮成伶人,给爱好音乐的玉真公主弹奏琵琶,以此博取玉真公主的赏识。果然,宴会那天,玉真公主听了王维的弹奏,赞不绝口,又加上王维“妙年洁白,风姿郁美”,玉真公主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。岐王趁机把王维推荐给公主,说:“此生非只通音律,至于问学,无出左右。”王维献上怀中诗卷,公主朗诵未毕,就大惊道:“这些诗作都是我平素所喜爱的,以为是古人佳作,竟然都出于你之手!”公主立即派人把主考官召至府上,告诉他必须以第一名录取王维。王维就这样中了进士第一名。
杜甫当然也期望能遇到这样的贵人,并非他多么迷恋官场,而是在古代,入仕是社会底层士子们实现人生理想的唯一途径。而杜甫,偏偏又那么执着于他的理想。
年轻的时候,杜甫曾对道教深深迷恋,他还和李白一起到王屋山访仙问道,对灵丹仙芝和长生术颇感兴趣。
中年以后,科场蹭蹬,杜甫曾在诗中写道:身许双峰寺,门求七祖禅,落帆追宿昔,衣褐向真诠。仿佛人间一切都看破,决心要遁入空门,不问世事。
但信仰不是候鸟,在枝头来回飞。信仰是根植心底的种子,最终会长成参天大树,成为人生里程的醒目坐标。出身官宦家庭的杜甫,远祖杜预是西晋名臣,名儒,祖父杜审言在朝为官时,才华出众,是著名的“文章四友”之一,“奉儒守官”的家庭传统对杜甫影响深远,所以即使经历过道教和佛教的短暂游移,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儒家理想,还是成了杜甫最终和最后的选择。
长安看似繁华,求生活却不易。杜甫靠卖药,靠朋友接济,过着捉襟见肘的贫困生活,而他卑微谦恭地反复递呈给达官贵人们的诗文,却并没有得到重视。在长安的最后两个年头,杜甫已经沦落到与贫民为伍去一起购买减价官米的地步。但正如风平浪静的大海,当沉潜到它的底部时,杜甫才清楚地看到,掩盖在花团锦簇外表下的大唐,其实早已矛盾重重,危机四伏。
杜甫写过一首颇为奇怪的诗:《饮中八仙歌》,诗里描写了贺知章,李琎,李适之,崔宗之,苏晋,李白,张旭,焦遂八个人痛饮沉醉的狂态。不议论,不评判,仅仅是描写而已。
但许多人还是从这首诗里看出了端倪,既然一起喝酒,杜甫为何不醉?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,清醒的人最痛苦。
李白在年青时已诗名大盛,却因谗谤而遭玄宗疏远,贺知章在当时文学才名上颇有地位,但就做官而言,也不过是政治上的点缀品,以诗人的敏感和嗅觉,李白和贺知章他们果真对世事毫无觉察,只是简单的饮酒买醉,随波逐流吗?不,不是这样的,《饮中八仙歌》其实应该是一个年代的缩影,多少人正是凭着巨大的惯性,以夸张的浪漫的行为来消解心底无限惆怅和失意,却不想睁开眼睛正视现实。醉,有时是一种逃避,有时也是一种解脱。
曹操说: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李白却说: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。魏晋名士躲在竹林里饮酒,清谈,便果真与那个暗黑的社会黑白分明了吗?人生苦短,饮酒行乐未必不是上策,但直面人生却是需要勇气的。而杜甫,已经决意做一个清醒的诗人,这一生,这一支秃笔,他要写他深深爱着的国家,写它强健的躯体和隐秘的伤痕,无耻的虱子,被吸食压榨的百姓,还有满目疮痍的大地。
他的诗,开始不再歌功颂德,粉饰太平,不再用陈词滥调讨取某个人的欢心,他的笔,一旦接触泥土,就开始变得沉郁和犀利。他写《兵车行》,车辚辚,马萧萧,碌碌尘灰里是生离死别,是追奔呼号,是牵衣顿足,是白骨露野,是穷兵黩武的国家对百姓子民的摧残。他写《丽人行》,衣香鬓影,鲜艳富丽,满眼奢侈和豪华,“杨花雪落覆白苹,青鸟飞去衔红巾”,就是这一方红帕,让人不经意嗅出那些珠光翠羽掩盖下的荒淫气息,山珍海味衍生出的腐朽味道,笔峰直指权相杨国忠,含蓄不露,入木三分。
天宝十三载秋,长安一带一连下了六十多天的雨,农田都被淹没,长安房舍倒塌无数,关中大饥。唐玄宗听着窗外淋漓的雨声和身侧贵妃娇憨的鼻息,终于想起了他遗忘已久的百姓。他召来宰相杨国忠询问,杨国忠拿着几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穗对玄宗说:“雨虽多,不害稼也。”玄宗竟然真的以为是这样,就又安心的睡下了。漫长如缕的雨声,再也没能惊扰玄宗的好梦。
杜甫也被困在长安的小旅馆里,卧病在床,地上的青苔几乎蔓延到了床上,街上的积雨已经生出了小鱼和浮游生物,但就是在那样冷冰潮湿的环境里,他在诗却写道:吁嗟乎苍生,稼穑不可救。安得诛云师,畴能补天漏?
也许,是因为杜甫早已沦为苍生,所以他更懂苍生之苦,稼穑之重,也许是因为杜甫心怀天下,所以他心里早已忘记了自己。他只知道以已之痛,去度国家之痛,黎民之痛。
天宝十四载,杜甫终于得到了一个兵曹参军的微职,他回奉先探视家小,一路上看到百姓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,哀鸿遍野,回到家才得知幼子已经饿死。诗人心如刀割,奋笔写下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的长诗。“所愧为人父,无食致夭折”,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,却荫庇不了嗷嗷待食的稚子,这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悲哀,但杜甫在诗的最后却说:我好歹是个官儿,享有特权:既不服兵役,又没有交租纳税的负担,还免不了这样悲惨的遭遇,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岂不是更加辛酸。
这个男人忠厚得简直让人想哭,然后是来自灵魂深处端正的肃然起敬。记得一位作家说过:在至深的苦难和最黑的人性深处诞生的悲悯,永远有着令人最震撼的感动,那是属于灵魂的感动。一千多年了,杜甫的诗句如传世的青瓷冰裂纹,看得见它体无完肤的心碎,也看得见它幽微不灭的人性光辉。
在诗人忧心忡忡的诗句里,安史之乱还是来了,渔阳颦鼓终于惊醒了玄宗的春梦。这个大唐最伟大的男人,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竟如此无力,他心爱的女人被逼自缢,他的宰相被诛杀,他被迫让位于儿子肃宗,几乎一夜之间,他失去了权力,地位,女人,还有大唐所有的骄傲和荣光。
得和失都如此彻底,仿佛证明人生终究不过一场游戏,唐玄宗已经彻底出局,而其他人还在苦苦坚持,直到游戏结束的那一刻。
杜甫也带着家人开始流亡,兵荒马乱中,他把家人安顿在鄜州一个小村,便不顾自己安危,急急北上,去追随刚刚继位的唐肃宗。也许在诗人眼中,皇上就代表着国家所在吧,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却总想着此刻自己应该在皇帝身边,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。
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,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白头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。”
再次途经长安的杜甫,看到昔日繁华似锦的都城,管弦丝竹之音似乎还在耳边缭绕,如今却已荒草萋萋,人去楼空,他含泪写下这首《春望》,家愁,国愁,离愁,乡愁,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,重得他不能呼吸。杜甫才四十五岁,可他已经忧愁的满头白发,稀疏的几乎承受不住一只簪子,像一个衰朽的老翁。
唐肃宗,这位乱世天子,成长过程中险象环生,遭到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任宰相的排挤,安史之乱终于给了他施展拳脚的机会,所以刚一继位就急于收复长安,想坐稳江山。但多年隐忍苟且、杯弓蛇影的太子生涯,也让他谨小慎微,敏感多疑,除了张皇后和身边的宦官,他几乎谁都不相信。他派郭子仪、李光弼领兵与叛军作战,却又不设统帅,只派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,结果群龙无首,人心散乱,又兼粮食不足,士气低落,在与史思明叛军决战之时大败。这一战之后,官军散亡,兵员亟待补充,于是朝廷又下令征兵。杜甫路过新安,正看到惊魂未定的百姓又一次遭到战乱的威胁,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,他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,写下了沿途所见:《三吏》、《三别》。
“老翁逾墙走,老妇出门看”、“夜久语声绝,如闻泣幽咽”,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洒下同情的泪水时,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无名老夫妻的生离死别,看到了刚过门的新嫁娘与被迫前往死地的丈夫“暮婚晨告别”,看到了刚回到家乡又第二次被征入伍的人,临别时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告别,“人生无家别,何以为蒸黎?”。他们无处表达内心的悲哀,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的重压,被驱使,被压榨,被践踏,悄无声息的流血、流泪和死去。杜甫用他枯瘦的手指,蘸着老百姓墨汁一样浓黑的悲哀,为他们代言。写他们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,怎样被命运驱使,求生无望,求死无门,怎样命贱的像蚂蚁一样,默无声息载入死亡。那些揪人心肠的诗句,终成唐诗里难以磨灭的伤痕和丰碑。
许多时候,掩卷沉思,如果唐诗里少了这些哀嚎,幽咽,白骨荒冢,少了这些应征老妪,豁齿老翁和无名小吏,它还会那样辉煌和不朽吗?
也许,只有奔腾不息的生活本身才值得铭记,不管它是泥沙俱下还是江河日上。杜甫的诗,是人民的诗史,是无名老百姓的纪念碑。
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
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
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
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
这首《月夜》,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,因为它终于写尽了这个忧患忠贞的男人柔情万端的一面,家国和天下,都是杜甫心头深爱,他虽然把毕生的抱负奉献给了国家,却把一个男人的痴情和深情都给了他的老妻,那是他心底最后的温暖。
“老妻寄异县,十口隔风雪”、“妻孥怪我在,惊定还拭泪”、“却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诗书喜欲狂”,思念也好,悲伤也好,狂喜也好,这个被杜甫称为老妻的女人,分享着他生命里所有的季节和细节,不管酷夏还是严冬,霜沉还是月降。能让岁月长久的,唯是这细水长流的爱,而让诗人的诗句温情脉脉的,却是这个杜甫用心爱了一生的女人。
在秦州,杜甫又做梦了,梦里总是李白。当他听说李白被流放夜郎,便一连好几天做梦,梦见“落月满屋梁,犹疑照颜色”,梦见“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”,他忧虑地写下《梦李白二首》遥寄他的好友,看似写梦,却字句生凉,至诚至真。虽然在当时,杜甫的名气远不及李白,虽然当时杜甫也正流落秦州,生活艰难,可杜甫当李白是好友,这种关切是无门槛的。
人们常常纠结,杜甫给李白写了十几首诗,李白却鲜有回应,可是,汪伦挑了一担酒给李白,李白写诗回赠汪伦,这样的友情就对等了吗?李白是莲花火焰,是不拘任何形式的清逸出尘,杜甫是木炭老粥,是居家男人温厚的深情款款。许多时候,朋友镶嵌在默默的关爱里,就像夜空的星星和月亮,它们并不是相同的种属,却只要彼此辉映,彼此光照,已经足够。
只是,世事动荡,每个人的生活都细如蛛丝,也许一阵风来就了无踪影。在秦州,杜甫写诗怀念他的弟弟,怀念他的好友李白,郑虔,高适、岑参,薛据,严武,他唯恐他们过得不好,就一首一首写诗,任凭诗里爬满忧伤。
对朋友,对家人,对国家,对百姓,这个世间,还有什么是杜甫不牵挂不忧心的呢?
“尚怜四小松,蔓草易拘缠。霜骨不甚长,永为邻里怜。”他在《题江外草堂》里想念着被蔓草拘缠的四棵小松,“筑场怜蚁穴,拾穗许村童”,他在《暂住白帝复还东屯》里担心夯土的人把蚂蚁的窝破坏了,那些散落的稻穗,就让村童去捡拾吧。他还写《题桃树》、《秋雨叹》,在杜甫的诗中,他写一切生灵都用的是爱抚的笔触,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