肝萎缩能活多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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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8/8 17:08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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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周理松

在动笔书写这段文字的时候,秋意正浓,习习凉风从后窗穿堂而过,又从前窗轻轻吹出,令人周身清爽,把挥之不去的闷热一扫而光忘。

“天凉真好啊!”这发自心底的一声感慨还未冲出喉咙,只见一片尚未黄透的大杨树叶在窗外随风起舞,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之后,悄然落地,没有一丝声息——它为何没有声音呢,如果和我一起大叫一声,那多痛快!

天凉的好,不仅在于起居适意,而且令人胃口大开。我早餐喜欢吃炒粉炒面,尤其是炒的豆丝:将柔软滑润、折叠成卷的豆丝切成片片,倒入泛着油光的锅中,不停地翻炒一阵之后,闻到已经熟了的气息时,放入生姜大蒜等佐料,吃起来特别香润可口。

这是母亲做的豆丝,经她之手炒过之后,有一种十分独特的味道。可是,我永远再也吃不上这种豆丝了。留在我脑海里的,只有几则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
记忆之一:一碗黑乎乎的锅巴粥

十几年前的那个早晨,我站在老家厨房的灶台前,亲眼看着母亲给锅里添油,把一盘黄松松的豆丝倒入锅中,伴着鸡蛋、瘦肉和青菜炒熟之后,盛了满满一大碗递给我,要我趁热吃下。我上桌吃得正香,只见她端着一个深褐色的陶瓷钵子悄悄出门。

我吃完之后,她刚好回家,说已将炒好的豆丝给弟弟家送去两碗,给侄儿侄女吃了。我问她自己怎么不吃,她说已经吃过了。回到灶台时才发现,她吃的并不是炒豆丝,而是昨晚剩下的一碗烧糊了的锅巴粥,碗的边沿上,还沾着一些没有舔舐干净的锅巴渣子,黑乎乎的……

她总是这样。只要我们吃得好,她自己吃什么都可以。但凡家里有好吃的,她总是不忍心自己吃。

不过有一回,她与我父亲吵架,不吃不喝,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,突然披头散发地站在厨房门口,冲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大声嚷道:“今天我要吃点好的,我要把家里的面粉都做成粑粑(馒头),我一个人吃,你们谁也别想跟着解馋。你们都走,跟着你们的混账老子挨饿去吧!”

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敢吭声,毫不奢望今天会有饭吃。一个个悄悄溜出家门,或上学去,或到山上收拾柴禾。

中午回家时,只见母亲正在厨房忙乎着,将几大碗碗手擀面条从灶台端到桌上,不停地吆喝我们上桌吃饭。弟弟不知趣地问:“粑粑呢,还有没有?”母亲顿时拉长了脸,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:“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,真的把面粉都做了粑粑吃,往后我们还不过日子?”我眼看着弟弟一边抽泣,一边呼哧呼哧地吃着香喷喷的面条,回头再把目光扫向灶台,只见锅里空可见底,母亲从水缸里舀上一瓢清水,倒入锅中,又从碗柜里端出半碗剩饭倒进去。原来面条不够,她自己只能吃这半碗清水泡饭。

我上大学的第一年,市场上食品匮乏,好不容易在校园附近的商店里买到一包饼干,春节前带回老家作为孝敬老人的礼物,结果,母亲和奶奶、父亲谁也没有碰它一下。在我返回学校时,母亲又将这包饼干悄悄塞回我的行李包里……

记忆之二:一个脾气个性不受欢迎的人

母亲性格内向,特别不善言辞。对于家人、子女和孙辈,除了衣食冷暖,再也不会说一句“我想你、喜欢你”、“宝贝好乖、真可爱”之类掏心窝子的话。我每次回老家探亲之后,启程返回城里时,父亲絮絮叨叨,老是有说不完的话;而她,却总是默默无语,把我送到村口、送到靠近马路的河边,直到我走得很远很远之后,她还静静地站在那里,连手都不知道挥一下。

在乡亲和熟人眼中,她就是一个特别实诚、没有半句假话和玩笑话、眼里揉不得一星半点沙子的人,用一位与她关系较好的长者的话说,她那叫做“拿着竹篙进弄子(狭窄的通道)——直进直出”。

这一形象的比喻是褒还是贬,她好像并不在乎。也许,凭着自己的直觉,能够感受得到其中话里有话,但是她,她只是把它放在心里,表面上还是那样。

由于她的耿直、执着和不多言语,能够理解她的人似乎不多。作为她的孩子,我和弟弟妹妹们最喜欢的,是她做的饭菜,而最害怕的,是那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,因为她生气了,却不告诉我们为何生气;更为可怕的是,只要我们在外与别的孩子发生矛盾,受了委屈回来,她不容分说,首先就是把我们一顿痛打,然后才问情由;而别人的母亲却不是这样,她们自始至终都是护着自己孩子的,这让我们很难理解。

最不理解她的是我的父亲,每次吵架,都是因为她无缘无故地发火所引起,却只能由他无条件地让步才能收场,而他,却是一个在是非曲直上不擅模糊、只会讲道理的人,“战火”的旷日持久就可想而知了。

吵归吵,一家人吃喝,她首先想到的,还是我父亲。因为作为男人,他每天都要干很重的体力活,因为他是个干起活来就不知道歇口气的人,没有一定的营养和体能作保证,身体哪能支撑得住?有段时间,眼看父亲越来越消瘦,母亲每天早上用开水给他冲了一个鸡蛋,放在灶台上,等他干完活回家,作为饭前的铺垫。闻到鸡蛋汤的香味时,我和弟妹们都馋得直流口水,但谁也不敢伸手去碰一下那个装着鸡蛋汤的杯子,只有两岁的小妹妹按捺不住诱惑,将手伸到灶台去抓,杯子翻落,一杯滚烫的蛋汤顿时泼到她的脸上,她“哇”地一声又哭又叫,难受地扑倒在地;翻过身来之后,只见她脸上全被烫伤,随即满脸是泡,治疗了很久才勉强恢复。那时,鸡蛋只能拿到供销社收购换钱,以补贴家用,要挤出几个来给父亲补充体力,实属无奈之举,哪有我们孩子的份啊!

我第一次从乡下进城,是由母亲带着来到县城漕河街上的。一同去的还有本村几位大娘大婶。在街上转了一圈,到了吃中饭时间。那时街上没有零散的饮食摊点,只有两家正规的餐馆,一家正好坐落于街口,除了米饭馒头和面条,炒菜因为价格较高,不在我们考虑之列;如不上街,即便是馒头和面条,我们平时也很难吃得上。母亲一咬牙,为我单独点了一碗三角钱的肉丝面,而她自己和她的伙伴们,每人只点了一碗一角钱的清汤素面。正在吃着,她的碗里忽然发现几片瘦肉,“哎呀错了!”她忍不住惊叫一声,一定是炊事员发错了货,在给我端来肉丝面的同时,给她上的也是一碗带有肉丝的面;既然已经开口吃了,要换也来不及。同行的大妈大婶们都羡慕她运气好,叫她不要吱声,而她自己却一直惴惴不安;回来以后,一想到此事就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误似的。

母亲的性格很闷,有很深的忧郁色彩,这或许与她的幼年的经历不无关系。她过早地离开双亲,被送到一位远方姑姑的家里当童养媳,长大之后,由于姑姑觉得两个孩子不般配,于是把她嫁给了我的父亲。坎坷的经历磨砺了她,使她自卑而又要强,而要强的结果又往往不如自己所愿。

她因为人实诚,又颇能干,被推举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。对于这个不入官品的小小职位她很上心,干活儿总是走在别人前面。与其同龄的其他女人,在干集体的活儿时能省一份力的,决不多干半份;而她却相反,总是带着一帮年轻姑娘,专挑更重的体力活干。为此,有一天生产队长于心不忍,给她和村里几个女孩记了和男人一样的工分,引来不少男人翻白眼,在背后骂骂咧咧。

更有甚者,作为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文盲,在别人眼中,她不过是一个性格孤僻沉闷、老实本分的农妇,在政治上不必有何追求,而她自己并不这么想,竟在背着家庭沉重负担、干着集体重活脏活的同时,还积极要求进步,多次要我帮她写入党申请书,写了之后递交组织,却从没见过有人找她交心谈话。后来听说她被列入党员发展计划了,我为她暗暗高兴,她也好像更有信心,对自己要求也更严格,但是年复一年,始终没有轮到她在党旗下庄严宣誓。无论她怎么向党组织靠拢,结果总是不了了之。与我父亲相比,父亲似乎不想进步,别人一直在拉着他进步;她拼命要求进步,别人却始终将她拒之门外。

令我心里难过的是,她一直为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。我积极向上,十三岁入团,十九岁党。每当听到别人夸奖我时,她默默地高兴,干活的劲头也更足了,总觉得自己如果不要求进步,似乎就不配当我这个儿子的妈。而我,竟然很少用心去理解她。

记忆之三:一片无声无息的落叶

母亲一辈子要强,也很看重名分,可现实往往与她作对,偏偏忽视她的许多愿望与追求。自幼被远方姑姑收养的她,虽然不是亲生的,但姑姑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看,除了那个差点成了她丈夫的大表弟,平时很少与她说话以外,其余弟妹都把她当作亲生姐姐。她视姑姑比亲生母亲还亲,视表弟表妹为嫡亲弟妹。从小到大,我们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外婆(母亲的姑姑)与别人的外婆有何不同,更没用心追索过为何母亲姓胡,而舅舅、姨妈们姓王。因为在感情上,他们与我们之间,似乎从没见外。但在去年回老家探亲时,从姨妈的口中我意外得知,母亲还有一位亲生弟弟在世,我心里一惊:母亲生前从未提及她的身世,更没提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及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。

在她心目中,把她抚养成人的姑姑家就是她唯一的娘家。但是,今年清明时节回家扫墓时,我绕道来到外婆(母亲的这位姑姑)的坟前祭奠,细看碑文,落款处写满了她晚辈的名字,从舅舅舅妈、姨妈姨夫到他们的儿孙及其外姓媳妇,密密麻麻,无一疏漏,唯独不见她那个抱养的女儿——我的母亲的名字!我顿时泪流满面,心绪难平:如果母亲在天有灵,对此不知作何感想!

母亲为人处事的实诚,从面临两难困境时,她如何选择的态度,也许看得更清楚。有一年春天,公社召开大队生产队全体干部会议,临走之前,我家刚花十几元钱买的一头小猪正在生病,整天睡着,不想进食,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变得越来越粗糙,用土方子处置无效,需要请兽医而此时父亲因公在外,母亲如果把兽医请来再去开会就来不及了。

她犹豫片刻,觉得还是开会更重要,不能耽误。等到开完会回来再去请兽医,可怜的小猪仔等不及了,眼睁睁看着它静静地停止了呼吸。一头将要养大的肥猪,其价钱涉及全家一年的开销,没有它了,这一年的油盐酱醋怎么办?家里有人生病怎么办?孩子们上学怎么办?母亲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,呜呜地痛哭起来,我们只能跟着她哭,谁也帮不了她……

生活的艰难没有压倒她,而病痛的折磨却悄悄降临她的身上。我和几个弟弟妹妹陆续成家以后,她本来是应当享享清福的,但她闲不住,似乎比以前更忙,不仅忙于农活,还要帮着弟弟、弟媳们操持家务,照看孩子。

每次回家,只见她特别疲倦和憔悴的样子,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,头发越来越白,两眼越来越浑浊,问她身上有何不适,她总是说没有什么,“人老了就是这样。”其实,那时她才六十多岁,其身心状态理应不是如此,一定是另有原因。

那次又吃了一碗她炒的豆丝之后,我细问起她的身体状况。提醒她如果有病,医院看看,最医院检查一下。这次她不再以人老了为理由在我面前搪塞,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,说自己老是肚子疼,饭前饭后均有饱胀之感,时而作呕反胃。医院就诊,抓紧医治。她以家中琐事甚多,难以抽身为由,想继续推脱。我发脾气了,把身上仅有的两千元钱给她,医院检查,视其结果,或就地诊疗,医院进一步检查,再对症治疗。

没想到,结果比我预料的糟糕得多:胃癌晚期。内窥镜检查显示,一个巨大的溃疡病灶占据了几乎整个胃体,中间凹陷,四周隆起,取样化验的结果为腺性癌变。医院相关科室的共同意见是,已经错过手术的最佳时机;手术可以做,但效果难料;也可以服药治疗,但吸收不好,同样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。左也不行,右也不是,难道只能就此等死?有医生认为,与其这样,不如通过手术将肿瘤割掉,或许还有一线生的希望。但是母亲坚决不干,她称自己七十多岁了,没有必要在肚子上割一刀;她坚信自己的体质能够战胜那个“死皮耐脸的疙瘩”,让它慢慢消失。

可是,接下来的日子多么难熬。一辈子舍不得吃好的她,如今想吃、也有好的东西可吃了,可是一吃下去就呕吐,吐得天昏地暗、天旋地转,恨不得把肝胆、把肠胃、把肚子里一切的一切全部吐出来,如此没完没了。

冥冥之中,似有一个厉鬼在与她死磕,不让她吃、不让他喝,也不让她有片刻的舒坦与安宁!

她日渐消瘦,瘦得皮包骨头。先是通过针管注射葡萄糖、氨基酸之类能量药物维持体能,后来血管萎缩了、硬化了,再也无法注入任何液体,无奈作罢。

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,她还是不愿麻烦别人,为自己无力去上厕所而懊恼,为自己体内的排泄物脏了被子和床单而羞愧……

秋天到了,冬日又要来临。窗外那棵枝叶飒飒作响的老杨树,是她当年亲手栽的,如今黄叶纷飞,随风起舞,在空中不停地划着曲直不等的弧线——落叶啊落叶,你怎不大叫一声,为她免除那些从春天到冬天的病痛与折磨,为我留住她亲手炒的那碗豆丝的味道,记住那个冬天她走了之后,儿女们心中的失落与悲伤!

(年9月7日于鄂西苏马荡·林海云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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