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人对传染病的惨痛记忆,来得比年还要更早一些。
那年的邵影,还只有31岁。当时的她,是上海医院内科医生。
她清楚地记得,年1月18号这一天,医院里开始多了上吐下泻的病人。
一天之后,人数迅速攀升,速度之快让医生都出乎意料。这些病人为了住院,甚至自己带了床,带了被褥。
这种情医院也轮番上演,而且病情几乎相似。除了大多伴有身体发热、呕吐、厌食、乏力,还有脸色发*。
这几乎就是甲型肝炎的典型症状。它是一种通过日常生活接触就可以传播的传染病。
时任上海市卫生局局长的王道民心里有这样一本账:1月19日,全市一天大约发病人,之后的患者人数便成倍增加,至1月底,有时一天新增的甲肝病人甚至达到一万例左右,2月1日那天的新增病例数则高达1.9万例。
尽管甲肝是上海过去的常见病,在每年的冬春交接,特别是春节前后,上海甲肝的发病数都会比平时略高一些,但这样的态势,显然并不符合“常规”。
据上海市卫生防疫站疫情统计:年全市甲肝报告发病数为34万例,创出了世界甲肝流行新的历史记录。
医院,都是一片因拥挤过度而显得乱糟糟的局面。有人排队排到一半,就晕了过去,然后咕咚一声,栽倒下来。
这种大面积的疫情,让上海闻之色变。年-年上海第一医学院流行病学研究生,原上海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俞顺章,对当时的一些特殊镜头,多年后还记忆犹新:
“在上海的公交车上,几乎人人都带着纸巾或戴纱布手套,以免沾染扶手上可能带有的病菌;最极端的是,飞机上一些标有‘上海制造’的食品,都会被乘客当垃圾扔掉,唯恐避之不及。”
今天被称为“包邮区”的大上海,居然尝到了被人“抛弃”的苦涩。
甲肝大爆发
这个世界,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疫情。
俞顺章参加过消灭血吸虫病及除害无病工作,又在年的启东一带肝癌高发时,被任命为上海赴启东肝癌防治科研小分队负责人之一,最终找到*曲霉*素和饮水不洁是当地感染肝癌的主要环境危险因素,并提出了“管水、改粮、防肝炎”七字预防肝癌方针。
这一次,也正是他最早判断毛蚶[hān]可能是这次甲肝爆发的主要原因。
因为在上海人的餐桌上,此时正密集地端上了毛蚶。
中国人都喜欢吃,广东人喜欢蛇、果子狸,上海人偏好海鲜。醉虾、醉蟹、醉螃蜞、咸蟹以及毛蚶,都曾是上海人的桌上美食。
不是海边人,很难分清“蛤、蚬、蛏、蚶”这些贝壳小海鲜。甚至连它们的名字也未必读得出来,但因缘际会,成为了大主角。
毛蚶,生长在河口和海湾泥沙中,本身是一种味道鲜美、营养丰富的高蛋白食品。其壳入药,中医又叫瓦楞子,有制酸止痛的作用,可以治疗反流性食管炎。
但是,和制药时需高温煅烧不同,上海人看上毛蚶,主要是为了生吃。
它们在买回家之后,一般会被放在自来水浸泡两小时,吐出泥土之后,然后再简单地用开水过一下,配上酱油、姜丝以及醋一起,成了上海人的下酒菜。
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将它煮熟,因为一熟就没口感了。
这种吃法有好有坏,好的是图个鲜嫩,但坏的在于,万一毛蚶不干净,吃了要闹肚子。
上海的甲肝大流行,则证明生吃毛蚶,还要付出血的代价。
事实上,如果上海人此次选择的还是市场上此前常见的山东毛蚶,疫情也不会这么夸张。这种山东毛蚶来自山东潍坊海域,大多以养殖为主。
偏偏这一次,攻占了上海人餐桌的,正是来自昔日肝癌高发区的启东。
启东隶属江苏南通,与上海隔长江口相望,事实上,今天的崇明岛,还有一小部分,属于启东。
尽管靠江近海,但启东本没有什么毛蚶养殖,这一次让启东“发了大财”的,也是因为经济高速发展的上海,在年9月决定全面疏通长江口与*浦江航道,结果挖泥船挖到启东江段时,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野生的毛蚶矿藏。
伴随着工程的进展,毛蚶密度越来越高,到最后不知道是在挖泥,而是在挖毛蚶。
面对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,启东百姓闻讯而来,捡的捡,挑的挑,除了自吃之外,也借此开启了生财之道。
全县的农用船、机帆船、拖拉机、农用车等各种运输工具,都自发地组织起远距离的运输销售。
有人曾做过这样的“测算”——一只三吨位的农船,让疏浚航道的挖泥船给自己装上三满勺带泥的毛蚶,按照每勺10元的价格,也就是只需要30块钱的成本,然后就近运到上海,按每公斤一元的价格出售,就能换回2-3千元。
不过,随着货源源源不断进入上海市场,供过于求,毛蚶的价格也越来越便宜,到最后仅卖到二元钱一篮子(约五公斤)。
即使如此,依旧有不少农民放弃年的春节,挑着毛蚶在上海的街头巷尾叫卖。
由于购买无需凭票且价格低廉,精明的上海主妇们总是一袋一袋地往家买。这导致此前占据上海市场山东毛蚶,自愧弗如,只好将市场拱手相让,退出上海。
谁也没想到,这看似是上天赐予的礼物,结果成了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。
由于启东江段靠近长江的入海口,其沿江城市和农村有大量生活污水通过长江排泄,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的厕所尚未经无害化处理就直接排放,污染相对严重,而毛蚶除了肉质鲜美,还有着一个特性,就是吸附力极强。
不要说生吃,带壳毛蚶就是煮上45分钟,也不能完全杀灭病*。
还有就是,毛蚶在运输过程中又存在着“二次污染”——很多运输毛蚶的农船大多没有来得及卫生处理,有些刚刚运过肥料,就直接上阵运输毛蚶。
但更让人恶心的是,为了保持毛蚶的鲜活度,运输者往往用自己的新鲜大便兑成粪水泼喂毛蚶。
在1月初,王道民就觉得情况不妙,因为本市因腹泻而急诊的病人特别多。
当时他和分管医疗卫生的上海市副市长谢丽娟医院。通过医疗登记本发现,这些腹泻病人的饮食史中,绝大多数都吃过毛蚶。
与此同时,凡吃毛蚶时还饮过白酒的人,症状就相对较轻。
由于甲肝有两到六周的潜伏期,菌痢则很短,这让他们意识到,痢疾的流行,也许是甲肝流行的先兆。
果不其然,年1月中下旬,甲肝迎来了大爆发。
城市化进程中的警钟
今天,当我们复盘这次上海甲肝大流行时,可以发现人性在面对意外之财时的那种贪婪,以及失控,让人有些不寒而栗。
还会发现,最需要在这场狂欢中出现的水产局和食药检等部门,无一例外地缺席了。
即使出现过身影,但结果证明,它们并没有能阻止这场狂欢。
事实上,年,上海也曾因为毛蚶,而出现过一次甲肝的小高峰。当时曾出现过四万例左右的甲肝患者。
为此,上海当地*府曾召集相关部门一起开了次专题会,会议热烈但没有效果。
由于各个部门有不同的利益诉求——卫生部门自然主张全面禁售毛蚶。但水产部门认为上海市民很喜欢吃毛蚶,毛蚶销售需求旺盛,不宜禁止。工商部门认为当时副食品供应紧张,而毛蚶是受老百姓欢迎的副食品来源,也倾向于不禁止。
最后,方案很“平衡”,既明确毛蚶不禁售,但需要制定允许销售的标准。这也就是后来执行的所谓毛蚶的“鲜活度”,即凡是新鲜的、活的毛蚶就可以销售。
但问题是,这在具体执行时,很难落实。
这也就给年的甲肝大爆发埋下了伏笔。
当然,甲肝大爆发也是多种因素综合影响下的结果。
除了毛蚶被污染,以及上海人喜欢生吃之外,在邵影看来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上海城区的居住环境较为拥挤。“像当时的南市区,大家都是共用水龙头,而甲肝病人都是通过消化道传染的,就是病从口入,如果一人拧过龙头另一个人也去拧,就很容易传染。”
好在这次上海当地及时的“止损”。
在意识到有可能出现问题后,上海有关方面立即将毛蚶送检,检测其是否携带甲肝病*。
俞顺章没想到自己还要因此再赴启东,带领科研人员去毛蚶原产地调查,很快,他们就在毛蚶体内找到了甲肝病*,以直接证据证实了毛蚶就是甲肝的罪魁祸首。
这也帮助上海从源头上有的放矢地控制疫情。
首当其冲地,是禁止了毛蚶的经营、运输、销售等行为,像市场上的所有毛蚶,不仅不许再售卖,还必须作为垃圾处理。
在谢丽娟的印象中,这在当时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,因为它损害了商家的利益。
进行此项执法不仅需要说服商户,而且还涉及多工商、水产、财贸多部门,光靠卫生局一个单位搞不定。最后,谢丽娟打电话给另外一位分管这些部门的副市长,取得支持后,采取联合行动。把市面上的所有毛蚶,包括存货全部拿去销毁,并在市郊要道设卡禁止毛蚶进入。
此外,有关部门还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卫生知识宣传。
另一方面,也就是当务之急,尽可能地收治现症病人。
让王道民有些头疼的是,医院(医院)总共也就5.5万张病床,即使全腾出来,也根本没办法集中安置这么多甲肝病人。
1月24日,上海市*府召开由各区县长、各区县卫生局长、防疫站长、市*府各委办局负责人参加的紧急会议。会议要求大家统一认识,克服困难,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增加收治点,尽一切可能多收治病人,因为“医院外面就多了一个传染源,很容易增加一批新病人”。
在“全市动员起来打一场防治甲肝的人民战争”这一响亮的口号下,医院尽一切可能增加床位,而且收治的都是重症患者,病情医院收治。
另外,沪上一些大中型企业也腾出仓库,开办临时隔离病房,收住本企业的甲肝病人。
同时,中小学校借放寒假之机,把部分学校的教室办成病房。一些小旅馆也空出客房接收病人。
上海还建立了大约2.9万多张家庭病床,轻症患者就在家中进行隔离和治疗,这样就避免了交叉感染,不仅有利于病原的治疗和康复,而且对减少新发病例,起到了关键作用。
说起来,比起日后的非典,及新型肺炎,这次甲肝来势汹汹,但治疗方式其实比较简单。没有特效药,就是让病人卧床休息,每天早中晚各吃几片维生素B、维生素C,每两周查一次血。但是陷入恐慌的上海市民,视板蓝根如“鸡汤”,一天不吃点,心里就过不去。
这种多管齐下,让甲肝在短期内得到了有效控制,到了3月上旬,全市新发病例数明显下降,没有出现第二个发病高峰。1月29日至3月21日肝炎发病共计例,死亡31例,直接死于甲肝并发症(急性及亚急性*色肝萎缩)的只有11例。
得承认,在这场甲肝大流行中,上海拿出了让人比较满意的表现。但回想起来,这终究还是一件让人觉得后怕的事件。
谁也不会想到,毛蚶这个小动物,竟然搅得上海天翻地覆。
它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,就是毛蚶自此从上海人的餐桌上,消失了。
不过,它也不是没有“功绩”。最起码,它让上海人的卫生意识也得到了全方面的加强,不仅养成了“饭前便后勤洗手”的习惯。饭店里面使用公筷的做法也在那时得到推广。
但更要的是,正是得益于这次危机的爆发,“训练”了上海应付疫情的能力。
日后,在面对非典,和新型肺炎时,上海都拿出了让人比较满意的表现,就不足为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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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写
王千马(中国企业研究者,中国商业地理写作第一人。出版有小说《媒体这个圈》、《无所适从的荷尔蒙》,主编有《无法独活:致喂大的年轻人》、《不焦虑的青春》,近年来相继推出《重新发现上海-》、《海派再起》、《宁波帮:天下第一商帮如何搅动近代中国》、《盘活: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》、《玩美:红星美凯龙30年独家商业智慧》、《紫菜爸爸》以及《新制造时代:李书福与吉利、沃尔沃的超级制造》、《大国出行:汽车里的城市战争》等作品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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